昨天 16: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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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阿强,广东台山人,今年25岁,两年前被家里人安排来美国打拼。按照我们当地传统,每家每户都有家庭成员在海外奋斗,似乎这样才有光宗耀祖的前提。
在我看来,与其说是去追求“美国梦”,不如说是为了让国内的家里人脸上有光。我高中没毕业,英文底子差,但在我们当地,像我这样文化水平的人,能去美国的不在少数。
移民排期一到,我们这些终于等到身份的人,就像被分配工作一样,被分配给亲戚圈子里某位在美国挣到大钱的老板,从此踏上异乡“发财”之路。
我被父亲安排给了他远房表弟的侄子阿明,阿明约莫45岁左右,已在美国打拼了二十多年,是我所在的这座大城市华人圈子里小有名气的包工头,圈里人讲究论资排辈,我和其他跟着他干活的小弟一样,人前人后都要尊称他一声“明哥”。既不会英语也没有背景,让我在异乡的工作选择变得极为有限,跟着明哥这位领路人混,当下确实是我这个新移民最好的选择。
明哥把我和其他小弟安置在唐人街繁华闹市区的一栋别墅里——虽说是别墅,但实际上是一所历史近百年的老旧三层小楼,它被夹在一众破败的排列得毫无章法的老房子中间,那么不起眼。
别墅楼道逼仄,房间狭小,每间卧室摆放着两三张脏兮兮的单人床垫。由于长期塞满单身汉的缘故,房子里弥漫着油哈味,卫生环境不佳,但大伙都没有抱怨。
我们六七个人每天被指派到不同装修场地工作,白天干活,晚上休息,还有节假日,每个月到手四千多美金,有地方住,有活干,刚出国的我非常知足。
我来美国两三个月就习惯了这里的节奏,平日里工作和生活都和老乡们待在一起,久而久之,早已没有兴趣去了解美国本土的文化与社交圈子,更没有融入其中的途径,慢慢困在狭小的同乡舒适圈里。每逢周末,明哥便会组织团建活动——大家聚餐喝酒,时不时会有“下半场”,去本地华人KTV消遣,KTV不仅是喝酒唱歌的地方,还有额外“服务”。
KTV也是华人小老板们洽谈生意的重要场合之一。在KTV,老板带去的朋友越多,叫的“服务”越多,证明团队越有“实力”,老板脸上也越有光。哪怕是伪装的热闹,也是虚荣的映射,“面子大过天”这句话在海外更为适用。对于没什么人脉基础和经济实力的我来说,来美国只有跟紧大哥才有出头机会,我也始终相信坚持下去,总有一天,我也能混出名堂。
转眼间一年过去,我的生活一如既往,渐渐也习惯了这套工作与生活模式。
美国物价高昂,明哥收的房租也不便宜,逢年过节还要按规矩凑钱“孝敬”老大,这样我一年到头也攒不下多少钱,发财之路似乎近在眼前然而又很遥远。我蜗居在异乡的这栋老旧别墅,室友们来了又走。
阿伟,00后的台山小伙,在今年夏天成为了我的新室友。阿伟个子不高,头发自来卷,眼睛亮亮的,是一个面目清秀的大男孩。刚下飞机的他,初来乍到的第一句话是:“这房子感觉有点容易失火。”我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旧是旧了点,但还是能住人的,我们都住得挺好。”他又连珠带跑地说:“旧金山的房价虽然整体有所下跌,但新闻说华人区的房价却在上涨,照这么看,华人区的房子质量这么差的话,有钱还是先去别的区买房吧。
”真是个有点认真又自来熟的家伙。我不禁笑出了声。阿伟也来自于一个多子女的台山家庭,像我的父亲一样,他的父亲也把他交给了明哥。
到美国的第一觉,阿伟睡到第二天晚上才醒来,他的到来引起了工友们的围观,他是我们这群人里唯一的00后,屋子里住了八九个人,他是最年轻的。
面对众人,他侃侃而谈:“旧金山可是个好地方,我正好来这里见证科技的进步!”众人哄堂大笑。因为大家满脑子只有挣钱养家,所以阿伟的想法颇有点儿前卫。
房间里只剩下我俩时,阿伟问我来美国多久了,我说一年多了,他惊讶道:“一年多了,你还住在这里吗?没有买房吗?”我坦言道:“目前还没买房能力。”阿伟一脸天真地说:“来之前他们都告诉我一年内买房不是问题。”我不知如何作答,只得说:“那你好好加油吧。”
我感慨这个小屁孩的单纯,想来他将来势必会有一番作为,至少应该混得比我强。我们新移民的发展之路从来的时候就被定死了,唯一的人脉就是所在的工友圈,除此之外,一无所有也一无所长。目前我所能做的也只有靠努力工作维护在这个圈子里的价值而已。
第二天一早,我睡得迷迷糊糊,听见阿伟轻轻掩门出去了。傍晚时分,他才大包小包满载而归:“我逛了唐人街好几家知名老店,给明叔带了些糕点,也给你们带了,大家来尝尝吧!”大伙围拢过去,他拿出一大盒蛋挞:“这家华人老字号糕点房可有名了,就离我们这儿不远,刚买的,趁热吃!我今天还去了金门公园和渔人码头,风景太美了。我太喜欢这里了!”我一边吃着蛋挞一边打量这个元气满满的大男孩,他眼神清澈,眼里满是希望。我在这里一年多的时间,从没去过这家美味的蛋挞店,也没去过渔人码头和金门大桥。
当天下午,明哥通知大伙儿去湾仔KTV旁边的粤菜馆集合:“今晚聚餐,为阿伟接风洗尘!”十几号人将饭桌围得满满当当,明哥特意安排阿伟坐在他身边。阿伟给明哥带的糕点,被他随意放在了一旁,他把手轻柔地搭在阿伟肩上:“这是我表侄,表兄特意交代我要好好培养他,阿伟从小就聪明伶俐,是块好材料!”
阿伟害羞道:“谢谢明叔,以后在美国就靠您提携了,也希望大哥们多加照顾,我敬各位前辈一杯!”他端起一杯啤酒一饮而尽。随着一声声“好样的”,工友们开始向他敬酒,不一会儿功夫,阿伟就喝得面红耳赤,但他仍然客客气气地回应大家。
阿伟的到来似乎给我们这个暮气沉沉的圈子注入了一丝新鲜活力。酒过三巡,明哥说:“我在湾仔订了大包间,今晚大家玩开心哦。”随即神神秘秘地对阿伟说:“今晚带你见识点好玩儿的。”
阿伟懵懂地连连点头。趁着上洗手间的功夫,我偷偷拉住阿伟:“下半场我们要去夜总会。那边的服务收费很贵,你刚来可别花那些冤枉钱。”阿伟愣了愣:“等会看形势再说吧,我听明叔的,主要得让明叔高兴。”
他果真觉悟比我高。阿伟给明哥带的糕点,又由他自己拎去了下半场。我们一行人刚刚落座湾仔大包间,老板娘邓姐扭着水蛇腰冲了进来:“哎呀,明哥,你终于来了,你不来我们姐妹都没饭吃了!”跟随她进来的还有十几个打扮艳丽、长相参差不齐的中年女人。
明哥把头转向阿伟:“你第一次来,选一个,帮我干妹妹捧捧场呗!”阿伟看到明哥一脸期盼的表情,果断选了一个名叫青青的女孩。明哥哈哈大笑:“不错,小伙子年少有为、年少有为啊!”
明哥作为主客,他带去KTV的人如果都有消费能力,他这个老大脸上也有光。看来阿伟已然深谙这套游戏规则,我自叹不如。约莫11点刚过,不知是谁起的头,一个碟子赫然在人群中传递。有的人坐怀不乱地把碟子让给下一个人,有的人接过碟子,背过脸去——他在做什么,大家心知肚明,也习以为常。
很多来美国的新移民,一来失去了法律管束,二来架不住好奇心的驱使,在坏朋友的影响下,很轻易就初尝禁果,渐渐掉入黑暗的深渊。当碟子递到阿伟面前时,邓姐大声怂恿:“来嘛,来了总要试一试嘛,大家都玩的,今天你是party的主角,你不玩多扫兴啊!”阿伟犹豫再三,还是接过了盘子。我不禁为阿伟捏了把汗,但转而又想,阿伟有心取悦老大,这是他的选择,于是我又自顾自地同工友们玩起了骰子。
在我再次转身时,发现背对我坐着的阿伟似乎有些不对劲,他先是一通大力咳嗽,又弯下身子,手捂前胸,身体由于大力呼吸而起伏明显,像是喘不过气来。我忙走到阿伟身边问:“怎么了,不舒服吗?”阿伟努力坐直身体,深呼一口气:“有点头晕恶心,但应该缓缓就好吧……”
明哥轻描淡写道:“第一次,没事的,过会儿就挺过去了,慢慢习惯就好了。”明哥和青青都像无事发生一般,继续拉着阿伟喝酒嬉戏。我知趣地退回座位。又过了一会儿,阿伟的腰弯得更厉害了,青青将他扶到沙发卡座上。阿伟靠在她肩上,转而又从她肩头滑落,无力地卧在她的大腿上。
我站起身来想去看看阿伟,青青冷冷地向我摆摆手,意思是:别慌,她来照顾就好。我只好再次坐下。等我再转过头的时候,青青不见了,留阿伟一个人趴在沙发上。
我赶忙挪到阿伟身边:“要不要紧,要不先回去休息吧。”阿伟眼睛望向舞池中扭动的明哥,艰难地摇了摇头:“不好吧,我要是先走了,会扫大家的兴。”服务员进来送酒,被我一把拉住:“我朋友头晕恶心,你知道该怎么办吗?”服务员撇了一眼阿伟,似乎习以为常了:“没事的,就是嗨大了,过一会儿就好了,他这么年轻哪会有事。”
见我不放心,服务员又说:“我去叫妈咪来处理吧,很多客人都这样,你放心好了。”好一会功夫过去,邓姐才慢慢悠悠随服务员进来,她手持半个柠檬,一把塞到阿伟嘴里,很内行的样子:“咬住柠檬、咬住它!小case啦!”阿伟被柠檬酸得面露痛苦之色,努力挣扎着想把柠檬吐掉,却被邓姐从沙发上拉起来猛灌了一杯水。
阿伟皱着眉头咳嗽了几声,继而又无力地窝在沙发。邓姐煞有介事的朝众人喊道:“你们是不是他朋友啊,怎么没人管他啊?真是的!赶紧来个人拉他起来跳舞啊!劲过去就好了!”此时青青回来了,邓姐把阿伟从沙发上硬拉起来推给她。
青青拉着明显站立不稳的阿伟胡乱蹦跶了几分钟,便又把他丢回沙发上,自己坐在一旁自顾自地玩手机。我再想上前去看看他,被工友老张一把拦住:“很多第一次玩的人都这样。别搞事情了,喝酒吧!”我仿佛成了大家眼里最多管闲事的那个人,只得再次坐下,心里却忽然对眼前这群人产生了些许怀疑,每个人都笃定地告诉我“没事”,可万一有事,谁能负得起责任?
看着搂着美女喝得不亦乐乎的明哥,我不禁在想,到底是他给了我们生存机会,还是我们靠着诚实劳动和付出在供养着他呢?我一时找不到答案。
约莫凌晨十二点钟左右,阿伟仍然孤零零地蒙头倒在沙发卡座上,青青也不见人影。见阿伟没有什么动静,众人这才担心起来,时不时看向阿伟,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渐渐都感觉到了不太对劲。
老张小心翼翼地试探他的鼻息,脸色骤然严肃,我连忙也赶过去,此时阿伟的鼻息非常微弱,呼吸也失去了节奏。我的声音有些慌乱:“这样下去不行吧,要不要叫救护车啊?”老张瞪了我一眼:“叫一次救护车甭管有事没事都要五千美金,要是人没事的话,这钱你出吗?!”
这句话把本就拮据的我问懵了,愣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处理这突发情况。舞池里的明哥摇摇晃晃走过来,嘟囔了句“小孩子实力不够啊”,吩咐小弟出去喊人帮忙。大约过了快半小时,邓姐才匆忙赶来,嘴里不住地嘀咕:“怎么了,怎么了,还没好吗?现在我忙死了!”她一脸不耐烦地试探过阿伟的鼻息,突然脸色骤变,忙把服务生喊进来。服务生试了试阿伟的脉搏,掩饰不住的慌张:“好像心跳很慢,非常慢,要不赶快报……”
邓姐示意他闭嘴,立刻换了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安抚众人:“没事的没事的,年纪轻轻哪会有什么事,我喊经理过来,他最有经验!”她这一去,很久都没有回来,KTV工作人员也不再进我们房间。
吊诡的是,不仅陪阿伟的青青再没出现过,整晚陪着明哥的五六个美女也一个接一个地溜了,最后诺大的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一群男人。我觉察出不对劲,推开门来到走廊上,只见此前衣着暴露的女人们纷纷披上了外衣,步履匆忙。
我拦住一个女人:“你们要提前下班了吗?发生了什么事?”她一边小碎步跑着,一边说自己也不清楚,就是接到老板紧急通知,让她们赶紧打车回家!她甩开我的胳膊,匆匆消失在KTV门口。
此时,大批其他房间的客人们也在往门口方向走动。似乎除了我们以外,所有人都接到了撤离通知。我赶忙回到房间,只见邓姐满脸轻松地搂着明哥“哥哥”长、“哥哥”短地叫着。
我心生厌恶,从桌上抄起手机就要拨打911,颇有经验的邓姐一个箭步冲到我面前、快速夺过手机。“小哥哥,别冲动,你朋友最后肯定没事的!但是你现在报警,警察来把我们抄了怎么办,我们十几个房间、生意做得这么大,每天还有几十个员工要养,你一报警,所有人都被你毁了,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明哥也附和道:“阿强,你别管了,邓姐做这一行十几年了,经验足,让她处理就好了。”我只得作罢,心急如焚地陪在早已人事不省的阿伟身边——他始终一动不动。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凌晨两点钟,周遭越发寂静,其他房间的客人都陆续走光了,我们房间也只剩下明哥、我、老张和邓姐。
邓姐淡定地看了看时间,催促我们快走:“我们叫了救护车和警察了,你们也快走吧,留在这里也没用!”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既然迟早要叫救护车,为什么不早点叫!”
老张拉住我往外拖:“快走吧,被警察问话很麻烦的,救护车来了阿伟就会没事的!”明哥和邓姐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直接转身跑得比兔子还快,两名服务生进来“接盘”,他们表情冷静,像是早已勾兑好了给警察的说辞。我极不情愿地被老张拉走了,整颗心悬在那里。
回到老别墅,望着空荡荡的床铺,我整晚未眠,愤怒、不解、无奈、无助的情绪始终折磨着我。梳理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我才想明白,邓姐假意安抚我们,现在看来,显然是去同公司内部人员商量对策,以及背地里疏散人群,也显然预测到最终还是要报警的。
邓姐曾经吹嘘过他们店家每晚进账上万美金,为了不波及日后做生意,为了掩盖他们两点后非法售酒、以及提供擦边服务的违规事实,他们全然无视了阿伟这个无名之辈的生命安全。
冥冥中想起阿伟送给明哥的那盒糕点,谁也没记得拿,它的结局大概被湾仔清场时当垃圾扔掉了。最终我那颗悬着的心还是死了。第二天下午醒来,阿伟的床铺仍然空荡荡的,这座房子又陷入死气沉沉的寂静中。噩耗也随即传来:凌晨两点半左右,救护车和警车赶到的时候,阿伟早已错过了最佳救治时间,去世多时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轻松提到的“嗨大了”实际上是违禁品中毒。从化学角度来说,柠檬水对解度没有任何作用;从生物学来说,强行带中毒的人剧烈运动,很可能导致其心脏不堪重负。邓姐的一番假意折腾和恶意拖延时间,无疑都加剧了阿伟的猝死。
这件事情在华人圈子里小小轰动了几天,很快,阿伟这个人就遗忘得一干二净。据说他父亲并不知道他的真正死因,只被告知他是太累了喝酒之后导致的心脏骤停。
明哥和KTV老板合力支付了阿伟父亲一笔不小的抚恤金,没有美国签证,阿伟的亲属便没有再深究。湾仔仅仅消停了几天,又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大张旗鼓地继续营业。
明哥仍然带着小弟们去给干妹妹捧场,不谙世事的年轻人仍争相来美国投奔他,一切如常。有多少年轻人能从美国这个简单又复杂的华人圈子里脱颖而出、出人头地,不得而知。
据说邓姐非常得意于她当时的“临危不乱,处理得当”,保住了挣钱生意。每次她在别人面前提到阿伟,总是装出一副悲悯的神情:“哎,小孩子运气不好,命不好,可怜啊,但怪不了别人。”
随着美国经济不景气的加剧,华人老板们钱越来越难挣,圈子里的人情味也越来越淡薄,渐渐地,我也有了回国的打算——既然适应不了这个圈子,就做好离开的准备,总好过如阿伟般枉死在异乡。
前不久听说邓姐得了皮肤病,经确诊是白癜风,一种攻击免疫系统的不可逆的疾病。为此她做过几次手术,但始终无法痊愈,这大概就是她的报应。
本文作者/知音牙叔 ,来源公众号/知音真实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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