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 20 年来 , 海外华人在经济和科技上获得较大的成功 , 华人作为移民或移民后裔
的群体 , 也在近 50 年里经历了巨大的变化。本文仅就华人族群及其赖以存在的华人文
化的承传变异及其原因作一简要分析 , 籍以探讨华人族群的发展趋势。
一
严格地说 ,“华人”这一概念是一个约定俗成的称谓 , 指的是“一定程度上保持中
华文化、中国人血缘的非中国公民。”为了与中国本土人民区别 , 在大陆习惯上常在华
人前面冠以“海外”。近 20 年来 ,“华族”一词的使用频率较高 , 与其相关的“华人文
化”或“华族文化”亦成为关注的热点。只有对这些概念作明确界定 , 才能对其所反映
的社会现象进行科学探讨。笔者认为 ,“华族”( Ethnic Chinese group) 这一概念虽与中
华民族 ( The Chinese nation) 相关 , 但这一概念的使用越来越有别于后者 , 甚至可以
说 , 这一概念的提出就是为了与后者明确界限。当以“民族” (Nation , People , Ethnic
groups) 的内涵来理解“华族”并进而推导“华族文化”和“华人文化”内涵时 , 常导
致对其政治、文化、族识等的争议 , 其原因就在于“民族”这一概念具有多重规定性 ,
一般来说 , 民族指的是历史上形成的、处于不同社会发展阶段的各种人们共同体。但这
种共同体在不同历史阶段或不同时空时 , 其内涵规定性常因使用该概念者的主观强调而
显示出一定区别。如 : 人类学意义上的民族 , 从人种和血缘关系方面界定“民族”的自
然属性 ; 社会学文化学者强调文化是具体民族群体行为特性的概括 ; 政治学则从国家形
态方面界定民族 , 强调的是民族的政治属性 , 这时候的“民族” (Nation) 与“国族”
(state nation) 甚至“国家”(state) 等同 , 其成员即国民 (National) 。上述三个方面的
内涵 , 其实在某种意义上也反映该“人们共同体”的不同发展阶段 , 即最初的群体以人
种和血缘为纽带 , 在此基础上发展起以共同群体心理为基础的群体行为特征。在近代以
来国家民族主义兴起之后 , 族群也势必进入国家民族之中 , 融为或作为国家民族的组成
部分。
就华人群体而言 , 其组合的纽带 , 首先是人种与血缘纽带 , 并在共同的历史、语
言、行为方式甚至共同经济生活上形成稳定的华人共同体 , 即华人社会或华族。因此 ,
华人群体或华族 , 指的是人类学和文化社会学意义上的族群 (ethnic group) 。为了避免
因当代民族概念的多重规定性而引发困扰和敏感 , 在一般情况下 , 我倾向将华人群体和
华族称为华人族群或华裔族群 ( Ethnic Chinese group) , 从而与当代民族概念的政治属
性相区别 , 尽管两者在空间上经常是交叉并存的。如 : 华裔族群既是跨国界的种族文化
群体 , 但在国家民族的意义上 , 各地华人又构成其国家多元民族的组成部分 , 如新加坡
民族、美利坚民族。在中国也是如此。中华民族在现阶段是多元民族的总称 , 是由汉族
与其他少数民族在国家民族意义上共同组成的。一般地说 , 民族的种族与文化属性是经
历漫长的历史形成的 , 其内涵较为稳定 , 而国家民族则是资本主义时代民族国家形态的
产物 , 其政治属性常随国家疆界的变动而改变。然而 , 国家民族一旦形成 , 在其发展过
程中 , 对民族内的亚民族 (族群) 的血缘、文化、认同等的趋同有巨大的推动作用。人
们常说的美国是一个民族熔炉 (people furnace) , 煅造出美利坚民族 , 指的正是国家民
族内的趋同性。这种趋同的过程 , 即表现为同化、认同、整合的过程。关于“同化”
(Assimilation) 、“认同” ( Identity) 、“整合” ( Integration) 等概念的界定 , 学者们迄今
尚大有争议。笔者在此界定为“次主体融入主体”的过程 , 以此区别平等融合而产生非
甲非乙的新主体。我的看法是 : 在大多数国家和地区中 , 华人将作为次主体而融入当地
的主流社会 , 尽管这一是一个相当长的历史过程。尽管很多人强调 , 同化有自然同化和
强迫同化的区别 , 但笔者要强调的是同化的结果 : 即次主体融入主体。从这一结果判
断 , 自然同化和强迫同化表明的趋势和导致的后果并无区别 , 其区别只是过程的长短 ,
同化手段的和缓或急迫。
二
就一个较长的历史阶段而言 , 作为移民或移民后裔的华人 , 都将经历与祖籍地社会
渐行渐远、最终融入移居地社会的过程。对华人社会存在与否、华人经济力量是否具有
相对的独立性、华人文化的本质类于当地文化或属于中华文化的海外分支等问题的判
断 , 其实都取决于对华人作为族群在当地的同化程度的认识。同化是一个过程 , 华人和
非华人的华裔之区别 , 应体现在同化过程中的某个度 , 也即过了这个度 , 华人就不成其
为华人 , 只能称为华裔。为了界定研究对象 , 笔者认为 , 华裔指“居住在中国之外的含
有中华民族血统者”。我大体上倾向于把“保留民族特征”作为“度”来判断。但“民
族特征”也是较难界定的。斯大林对民族有一个著名的定义 : “民族是历史上形成的一
个有共同语言、有共同地域、有共同经济生活以及有表现于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状态
的稳定的人们共同体。”(斯大林《马克思主义和民族问题》) 四个共同其实就是他关于
民族特征的内涵。斯大林这一定义的可取之处有三 , 一是提出了“民族”是历史过程中
的现象 ; 二是强调民族是处于在某一历史阶段的相对稳定的“共同体”; 三是提出民族
识别的主要标志之一是体现在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状态。至于共同地域、共同经济生
活和共同语言 , 则是民族形成过程中的重要因素。而民族一旦形成后 , 可能由于自然或
人为的变数而没有居住在同一地域 , 或没有共同的经济生活 , 这种状态的持续也可能导
致语言的变化。但体现在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状态则具有更长的稳定性 , 中国的回民
与世界上的犹太人 , 虽然没有共同居住的地域和密切的共同经济生活 , 但体现其共同心
理状态的回教与犹太教却把彼此联系起来 , 仍是一个相对区分于其他族群的共同体。华
人群体的特征 , 应是集中表现在其共同的心理状态上 , 这种心理状态体现于风俗、习
惯、宗教、崇拜、行为方式等泛文化上。一旦华人的共同心理状态不再保持 , 他们也不
应再被称为华人 , 同化过程也至此完结。
上文分析了判断族群的重要区别。除血缘外 , 民族识别的最重要标识体现在共同文
化上的共同心理特征 , 这种共同心理特征集中表现为价值观 , 如果由此认为文化是族群
区别的标志亦不为过。而文化诸因素中最重要的是语言。从民族学的观点来看 , 体现民
族心理状态的民族文化具有非常的稳定性 , 而语言是文化的重要基础。随着经济生活的
日益超民族和超国界 , 地球越来越小 , 现代化的交通方式使地域界限淡薄 , 唯有语言和
文化是保持民族特征的最重要保证。尤其在东南亚 , 华人与当地人同属黄种人 , 如果丧
失本民族的语言 , 则同化的进程将越来越快。1995 年 , 笔者就同化问题考察中南半岛
121 家有中文招牌的商店 , 其中泰国 48 家 , 地域包括东、北、西部的曼谷、清迈、清
莱、龙开、阿瑜陀耶、乌通等 8 个城市 , 越南的胡志明市 (包括堤岸) 、会安共 41 家 ,
老挝的万象 16 家 , 柬埔寨的金边 16 家。其中由当地华人开的商店有 109 家。这些店都
有人能较熟练地讲华语 (普通话或潮汕话、广州话、闽南话) 。其中年龄在 55 岁以上者
共 65 人 (大多是当地出生的第二代 , 少数是第一代移民) , 几乎都会讲熟练华语 , 年龄
在 30 - 45 岁者 (57 人) 约 50 %能讲华语 , 但不太熟练 , 他们大部分都在华文小学或中
学读书 ; 其他的 50 %都不能或只能讲极简单的几句。其子女 (14 岁以下) 几乎都不会
讲华语。年龄在 18 - 30 岁间的华人商店店员 (28 人) 中 , 约有 40 %会讲较简单华语 ,
主要是在华文小学或短训班学习的。这种语言短训班 (1 - 3 年) 类似商业语言班 , 学
习的目的主要为了做生意。40 岁以下懂华语者多是在中文班学习 , 主要是作为一种商
业工具而非文化的语言来学习 , 原因是近年来自新加坡、香港、台湾乃至大陆的投资剧
增 , 当地企业与华语国家与地区做生意者增多。华人经贸网络明显存在于泰国等国 , 学
会华语有一定经济价值。根据笔者在泰国的调查 , 会一般华语的店员工资大约可多 20
- 30 %。在越南与柬埔寨 , 则可高达 30 - 60 %。在越南与柬埔寨 , 会华语与会英语的
商业价值几乎相当。商店之外的行业中 , 华人懂中文者极少。笔者访问的华人小餐馆、
其他服务行业 (旅馆服务员、三轮车工、地摊主、泰北山民) , 在 20 - 40 岁年龄间的华
裔略懂华语者不超过 20 %。在这些行业之外的华裔 , 懂华语者比例更少。
笔者的印象是 : 华语作为一种文化载体在这些国家已开始走向消亡 , 尤其在泰国。
尽管部分华人仍在学习华语 , 但主要作为商业语言来学习。到第三、四代华裔 (现 20
岁以下者) 长成 , 把华语作为一种文化载体的现象将不复存在 , 作为商业语言则还有一
定的生命力 , 这种生命力主要取决于中国大陆、台湾、新加坡、香港等地的经济影响
力。
在身份认同方面 , 这四个国家的华人对其华人身份有强烈的认同意识。在笔者所采
访的处于社会底层的华人中间 , 几乎所有的人都强调自己是华人或华侨。同时乐于表明
自己与当地人的区别并表现出一定程度的优越感 , 即使是在越南南方乡村或泰北山地的
华人亦是如此。只有两个在泰国读完大学的华人声明自己虽是华裔 , 但是泰国人。这与
欧美华人的认同表现有很大区别。笔者 1995 年 7 月初在荷兰、葡萄牙、西班牙华人社
区访问 , 被访华人有意无意都向笔者表露他们已取得居留权 (绿卡) 或已入籍 , 希望被
认为是当地社会的成员。在中南半岛四国 , 笔者数十次闯入被判断可能是华裔的家庭
(店堂或室内有中国风格迹象 , 如文字、摆设、器皿等) 。很多家庭虽然只会讲几个中文
字或完全不会讲 , 但家中的土地神、福禄寿三星、中国式茶杯器皿、门楣、屏风等 , 都
被特意保留。有一位西贡上尉警察一句汉语也不会 , 家中也无人会讲中文 , 但也有一座
中国式土地神位。笔者在泰北某山村寻访原国民党 93 师后裔 , 其后裔散居泰北山地。
有 3 家家长约 50 - 65 岁 , 是当时从大陆携出的儿童 , 现中文已讲不流利 , 其儿辈尚能
讲几句 , 孙辈却全然不谙华语 , 他们与当地山民子女一起在地上摸爬 , 其衣饰、举止等
完全当地化了。但他们家里还保存着很多中国器皿 , 尤为醒目的是中文对联。这种对华
人身份的认同很大程度上是华人保持的一种优越感 , 但其文化基础太薄弱。在社会底层
的华人仅以血缘追溯来保持认同是难以持久的。认同需要语言、经济的网络。底层华人
的第三、四代除强调其血缘外 , 已难以保持其华人认同了。
婚姻方面 , 在所调查的 128 家华人中 , 华人女性几乎 95 %与华人家庭结亲 , 只有
少数嫁给当地人 (多数是有钱或有地位者) 。85 %的男性也娶华人姑娘。但这一婚娶比
例远不能作为华人的普遍现象。在调查中 , 泰国、越南的相当部分低收入的男性华人娶
当地姑娘 , 也基本接受当地习俗 , 本人已被部分同化 , 其子女则基本完全同化。在特殊
变动时期 (如越南、柬埔寨 70 年代大排华时期) , 华人女性不少嫁予当地人 , 但一般时
期就比较少。笔者采访过几位从柬埔寨外省 (金边以外) 来金边打工的华人女店员 , 她
们来金边的目的除寻找较好的经济机会外 , 还希望能找到较好的华人男性伴侣。
文化及作为文化最重要的基础 - - 语言 , 是保持民族特性的基础。据笔者观察 , 中
南半岛的华人已日益丧失对华语的掌握 , 如没有特别的意外 , 再过几十年 , 泰、老、
柬、越可能没有什么华人再把华文作为中华文化的载体来学习 , 也不再作为华人之间交
流的媒介语。可能作为商业语言 , 华语还有其较高的价值。但如同中国人学英语 , 很少
人会把英语作为皈依西方文化的载体来对待。在当地习俗、宗教的强大影响下 , 华人表
现民族特性的固有风俗、习惯、宗教、崇拜也将日渐趋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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